有機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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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淨土,還諸天地 --- 一段小瓢蟲農場的有機種植歷程

  吳子鈺

第三屆中縣文學獎報導文學類得獎作品
2002/05/05~16 台灣日報副刊聯載

承作者慨允轉載

生活在季節的交替裡

2000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申時交春分 日出 晨五時五八分 

        春天的東勢鎮,清晨一層薄霧氤氳著山腳,寒意從土裏竄起,瀰漫到林間。雖說是春分,積蓄了一整個冬季的寒冷要從現在起才從天地間收斂銳氣。六點十分,日頭的光芒交纏著揮不去的霧,四周的景色慢慢明亮起來,烏鶖,白頭翁,麻雀開始追逐聒噪。露水很重,農場主人巫建旺走到倉庫,檢查大塑膠桶裡有機肥的發酵狀況,打開桶蓋,顏色黃濁的液體和著泡沫散出濃重的味道。一條被吵醒的臭青公從腳邊溜過,鑽到紙箱堆裡取暖。六點三十分,巫建旺的三個兒子吃過早餐,徒步走到約莫一公里外的公車站牌,等六點五十分的車子搭到東勢、新社上學。月考剛過,巫建旺昨天晚上才和大兒子居垣的導師通過電話,討論孩子在學校的學習狀況。

 

2000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三,巳時交夏至 日沒 黃昏六時四七分

        下午三點整,烏雲密佈,二十分鐘後西北雨隨即落下。巫建旺已經開著小發財出去台中送菜,太太詹彩如和七十八歲的母親巫廖阿柑正在田坵裡採收要再送出的蔬菜,聽到天空打了幾響悶雷,馬上跑進工寮裡披上雨衣,回到田坵中幫蔬菜拉開遮雨布。一甲半的農場,大約有三分之一的葉菜類田畦有這種「防護罩」,因為夏天的菜不好長,除了高溫、高濕、多蟲害之外,葉菜類最怕大雨的機械性傷害。詹彩如熟練地打開塑膠布,婆婆的行動較慢一些,邊走邊嘀咕,「不知今年會有幾個風颱」,雨還好不大,四點十分稍見停止,兩人繼續採收,一把把蔥、空心菜、小白菜堆在菜籃裡,用搬運車送到倉庫。五點巫建旺回來,再把另一批蔬菜送到豐原大榮貨運,因為訂戶有的遠在台北、屏東。六點,詹彩如開始在廚房忙晚餐,三個孩子剛放暑假,下午到東勢學吉他、南胡,坐六點的公車回來。今天夏至,白天特別長,夕陽兀自不落,巫廖阿柑在吃晚飯前,一如往昔,先在祖公廳上了三柱香,然後緩步走到農場正中央,到那棵三百年的土芒果樹下,在樹頭伯公那兒再上另外三柱香。

 

2000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丑時交秋分 日沒 黃昏五時五十分

        下午四點半,巫太太詹彩如和大姊詹彩芬在廚房裡忙著。今天晚上在農場有個聚餐,包括詹彩芬在內,農場還請了另外兩個工作小姐,美麗和金蓮,她們的先生小孩也會來參加這定期的聚餐。除了自己種的菜可以變出許多花樣出來外,詹彩如還煮了她拿手的炒米粉、客家小炒和燒酒雞。秋天到了,大家每天都那麼辛苦地在園裡工作,是應該補一補身體。廚房裡面傳出陣陣食物的誘人香味,兩姊妹有說有笑,廚房後面,巫建旺正在蒸餾新釀的米酒,酒糟散出甜甜的香氣,秋天到了,準備一些酒過冬,想起那些舌頭特別靈敏,也特別愛挑剔的酒友,喝酒還有一堆哲學,甚麼「醒來明月,醉後春風」的,一邊忙著,一邊不禁笑了出來。

     

2000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四,寅時交大雪 日出 晨六時廿六分

        晚上「三合一」的劉老闆和黃老闆到巫家作客吃晚飯,飯後坐在客廳先是泡茶,大家談起今年從各種現象判斷起來會是個暖冬,暖冬時果樹表現不同以往,農人也抓不準作業的時序。劉老闆談起老一輩的農夫重視節氣,依照天地宇宙的運行規律去順應它的節奏,而現在的農人不行了,連諺語都背不出來,老一輩人的智慧傳不到下一代的身上去。唏噓一番,大家開始喝點酒驅驅寒意,話題,自然也跟著延伸下去。

 

2001年一月五日星期五,未時交小寒 日沒 黃昏五時十九分

        星期三和星期五是固定出菜的日子,天氣冷,工作起來彆彆扭扭,分菜時金蓮出了個大差錯,要把箱子全部拆開,每一袋菜再重新處理。平常大家工作時都有說有笑,可是今天只看見每個人忙碌的動作,氣氛有些凝重,加上天空灰灰暗暗的,要不是趕速度,實在教人提不起勁工作。好不容易裝箱完畢,巫建旺趕忙開著車去送菜。日頭落得早,回家時,台三線上一排黃色的路燈在暮色中亮了起來。

 

2001年二月四日星期日,丑時交立春 日出 晨六時卅六分

        一大早,全家就出動到吊神山的園子去拔蘿蔔。星期天小姐們本來不上班的,可是今天的工作大家卻當成是郊遊,前一天就準備好了壽司,彩如和彩芬還早起煮了熱呼呼的八寶粥。立春,天地昭告了一年的起點,揮別寒冬,春天正式有了名份。早晨還是很冷,空氣冰冰的,不過大夥兒邊聊天說笑邊把胡蘿蔔從土裡拉出,一手一個,煞是有趣。不一會兒額頭就開始冒汗了。休息時,大家的早餐吃起來特別有味,春天,似乎連心情都沾染了一點新鮮歡樂的氣息,聞得到胡蘿蔔上春天泥土的特有的芬芳。

 

2001年六月五日星期二,亥時交芒種 日出 晨五時三分

        巫家大兒子居垣和二兒子居訓一早就背著除草機到園裡除草。居垣正在準備聯考,居訓放期末考的溫書假,兩人說好了比賽誰先除完一片山坡。其實兩人都並不是那麼喜歡除草,尤其是夏天,隔幾天就又長出來,好像永遠除不完。可是常常被爸爸趕去唸書時,從書房往外看,爸爸還不是每天有除不完的草。居垣對大學聯考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尤其今年是末代大考,他可以感覺出爸媽的緊張。居訓今年升高二,除草的動作老練,白白淨淨的他,不大看得出是農家子弟。兄弟倆揮著汗努力除草,因為先除完的人待會兒可以優先使用電腦。

 

一段充滿「天意」的歷史

        2000年冬天的黃昏,農場主人巫建旺把我們帶到另一個位於吊神山山麓的生產基地,站在農場的田畝上,剛好可以俯瞰著大甲溪,遠方,石岡水壩隱隱在望。夕陽溫潤的照射下,一畦畦紅色高麗菜、玉米和芥藍散發著瑰麗奇異的光澤,順著梯田往上走,又是一大片胡蘿蔔,妖嬈細緻的葉型閃爍出波浪般的柔綠。巫建旺從鬆軟的土裡拔了一棵胡蘿蔔起來,肉質根並不像市面上賣的那麼粗勇,但是晶瑩剔透,結實健壯,彷彿有一股不可名狀的生命力在裡面跳躍著。四周安安靜靜,可以聽見山腳沙連河的水聲,分辨出幾隻紅嘴黑鵯和白頭翁的叫聲。我們走到農場另一邊,巫建旺拔了幾根玉米給我們生吃,同行的朋友這麼說:「有機農業我不懂,但是咬下玉米的第一口,香甜飽滿的汁液從我的齒縫濺出來,那一刻,我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坐在巫家的禾埕,談起農場,巫建旺意味深長地說,「一切莫非是天意!」他是土生土長的東勢鎮石圍牆(石城)人,父親四十八歲才生下他,上頭有兩個哥哥。因為是尾子,父親自然期望也很高。國中畢業後,巫建旺一連考上了台中一中、師專和台中高工三所學校。「那時因為父親年紀已經很大了,不敢貿然離家唸大學,又沒興趣當老師,想想念高工好了,可以早點學得一技之長」,唸了三年台中高工電子科後,他考上高雄工專。「繞了一大圈才發現,唸的東西跟種菜一點關係也沒有!可能比較有關係的,大概是認識我老婆吧!」原來巫建旺工專畢業後,在等著當預官的幾個月空檔裡,到東勢鎮街上打工,因為唸的是電子,所以就找了一家電氣行,「進去一看,看見坐在櫃檯的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平常很少笑的他,這時笑了出來,「我回來就跟別人說,老闆娘是小學同學,我才不幹!」後來搞清楚了,入伍前就在電氣行待了三個月,最後成就了一段姻緣,巫建旺娶了小學同學詹彩芬的妹妹詹彩如。

        退伍後,巫建旺結婚生子,同時到台中市僑泰商工電子科當老師。五年的教師生涯,巫建旺並不覺得有興趣,「同時有點『誤人子弟』的憂慮,」他開玩笑地說。轉換跑道後,他跟著大哥進入營造業,「那時,為了生意,全台灣跑,每天喝酒應酬,一天抽兩包煙,過著『刀光劍影』的日子」巫建旺回憶著說,「常常很晚才回到家,洗完澡後,拿把椅子在禾埕坐下,望著夜空抽煙,一邊想,這樣的生活到底有沒有意義」。營建做了五年,巫建旺毅然決然回家種田,「說回家也不大對,因為除了唸書,我算是沒離開過東勢」。老家一片田園等著他,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台灣有機農業史上一個先鋒的角色。

 

橘子園裡的病害反撲

        老家就是現在的小瓢蟲農場,從東勢市區往卓蘭台三線方向走到石城,拐個大彎,馬路邊有個往左的小路,通往當地人稱為「打鐵坑」的一個山凹,四周被丘陵圍繞,農場位處中央,像安穩坐在太師椅上瞭望台三線。約一甲半的山坡地原來在巫建旺父親手上是一座橘子園,而東勢石城一帶所出產的「暗山椪柑」品質可以說是全省最好的,還沒採收,大盤、行口就搶著要。但是柑橘種了三十年,造就了東勢成為「柑橘王國」,用了大量人工、農藥和化肥之後,橘子樹本身卻抗議了—果農聞之色變,植病專家束手無策的「柑橘之癌」黃龍病開始蔓延,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砍掉病株。巫家的橘子園在巫建旺接手後也發生了同樣的問題。

 

「走馬瀨」農場講習觸發機緣

        1992年,當時擔任東勢柑橘產銷第四班班長的巫建旺,參加了東勢鎮農會舉辦的幹部自強活動,地點在台南玉井走馬瀨農場。當時同行的另外一位種甜桃的班長黃國榮,在講習會上發表了一篇報告,提到了他利用廢糖蜜經微生菌發酵分解後,用以噴灑作物,除了可供應養分外,還可減少農藥使用次數。這段發表深深觸動了巫建旺。從小,課餘、假日都要幫父親噴灑農藥,親戚裡也有人曾農藥中毒,「東勢鎮街上有兩多,一是農藥店多,一是醫院多。農忙時期,每天最少都有三、四個人因為噴農藥中毒而送去急診」,巫建旺說,三四十年來東勢種的高經濟作物如柑橘、寄接梨、葡萄等等都是用大量農藥化肥換取而來的成果,大家早就習以為常,而現在黃國榮竟然說,有減少農藥化肥的替代方法!走馬瀨農場的夜涼如水,巫建旺反覆思考,回家種田,不就在尋找一種生活方式嗎?自己那片得了黃龍病的橘子園,除了砍掉病株,其餘還得繼續大量施加農藥化肥。這是自己要的生活方式嗎?

        回到東勢,巫建旺決定找黃國榮班長。黃班長告訴他,台中農業改良場有一位技正,叫謝慶芳,正在推廣有機栽培,自己和另一位農友及謝技正開始嘗試這一套微生菌發酵的技術。黃班長介紹了謝技正給巫建旺認識,隨後在1993年,他們成立了東勢第一個「有機栽培實驗班」。因為沒用農藥,巫建旺等人當年生產的橘子並不「好看」,因為銹蜱無法完全防治,造成橘子表皮有鐵銹色的斑點,謝慶芳還因此帶著有機班的農友北上開銷售說明會。

        但是黃龍病的問題還是無法解決,巫建旺說,「沒辦法,這好像是東勢橘農的『共業』」,不過有機栽培的理念像一道曙光,照進了巫家經營了將近三代的橘子園。1993年年底,巫建旺決定把橘子樹全部砍掉,改種蔬菜。

 

 貴人相助與自我摸索

        自稱是半路出家的巫建旺,對於蔬菜種植在剛開始一無所知,「我是一張白紙,不會像種了一輩子菜的菜農,看到葉子上有蟲,就想用農藥把他們殺光光」,或許就是一張白紙使然,他一旦鎖定了有機農業作為目標,才能接受許多「貴人」的指導。台中農改場謝慶芳技正首先帶給他完整的有機栽培概念,另一位王錦堂技正教他「共榮作物栽培法」,苗栗改良場的章加寶主任指導他「天敵防治法」,白布帆慈培農場的鄭春能老先生教他如何製作大量木屑堆肥,MOA國際美育自然生態基金會派至台灣的專家則教他移行栽培和純有機栽培的執行基準…..巫建旺說,常常在種植的摸索過程中遇到瓶頸,就會有人適時出現,「剛種菜的時候,當然會去請教種菜的老前輩,但是他們用慣行農法太久了,不清楚我要的是另一套種植技術,比如說,播種的時候,他們都是直接把種子灑在地上,但是我做的時候,菜芽怎麼也發不起來,我很納悶,晚上拿了手電筒趴在菜園上,看到螞蟻成群結隊把一顆顆種子搬走,不灑農藥,結果連第一關都過不了!」陷入苦思的巫建旺當時剛好有個機會到桃園農業改良場參觀,看到了張簡秀容小姐的「穴盤育苗法」,當下眼睛一亮,「怎麼剛好就是我要的」,回家後馬上試做,就此克服了問題。然而更多時候是自己不斷嘗試,例如灑水系統,為了配合現地的梯田地形以及菜蔬的間距密度,他前後設計了三次才成功,每次都是十幾萬元的成本,又如雜草管理,「以前從天亮拔草拔到伸手不見五指,」他後來設計了以塑膠布和不織布打洞的方式,從此節省了大量的人力,但這套做法又要配合灌溉、排水、施肥和土壤透氣的管理技巧,環環相扣,其中失敗的嘗試不知凡幾。

 

與「三合一」農業社結緣

        幫過農場的人很多,其中最特殊的要算是東勢「三合一」農業資材行的老闆劉龍麟和黃德雄了。在台灣的農產業裡,農業資材商扮演著極為重要,卻不甚為外界所知的角色。農業技術的發展和累積上,通常由學術界做最終的整合,這方面包括了各大學、農業改良場以及農業試驗所,而各地農會推廣股中介橋樑的角色,長期以來卻退化成地方派系資源分配和地區金融集散的功能,成為選舉的動員機器,和農民的第一線接觸,反而常常是農業資材商。三合一農業社從早上八點開到晚上十點,總是有一群農民聚在店裡談農事,談收成。劉龍麟今年五十開外,修長的身型裡透露出一股英氣,只有初中畢業的他卻靠自修而能閱讀日文農業書籍,精通農藝,是大家眼裡的活字典和草地博士。黃德雄是石岡人,內斂沉穩,大學唸的是水利,後來卻以農業為職志,對有機栽培有著銳利獨到的見解。巫建旺在「有機栽培實驗班」成立的時候認識了剛開店的劉龍麟和黃德雄,之後種蔬菜,劉和黃一直扮演著技術指導者的角色。那時有機農業剛剛在台灣起步,大規模的露天種植或許還沒有人嘗試過,「我是『青瞑唔驚槍子』,」巫建旺揶揄地說,「而且劉兄和黃兄也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一直把我當白老鼠在做試驗。還好試了這麼多年,農場沒有倒。」對於劉龍麟這位農業的「老仙角」,巫建旺其實相當佩服,一直把他當老師看待。「從小我就做農,做了一輩子,」劉龍麟瀟灑地叼著煙說,「農業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興趣。」他曾是用農藥和肥料的高手,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就是因為玩到了極致,突然跳躍到另一層次的思維,「那時我還在種芭樂,有一天清早在工寮要打藥,望著架上一罐罐的農藥、荷爾蒙,每支藥的效果和副作用我都清楚,卻突然陷入一種深深的迷惘。」到底植物需要的是甚麼?土地又需要甚麼?人應當怎麼對待土地和其上的生物?對有機資材的微生物發酵技術已經有相當研究的他,不久後和黃德雄等人開了「三合一農業社」,到店裡買資材的農友,劉龍麟會根據其土壤品質特性、樹型樹勢、果園地理等客觀條件開出「藥方」,馬上把農藥化肥的用量減到一半以上,劉龍麟說,「要農友馬上接受自然農法的概念其實相當困難,不如循序漸進,先減少農藥化肥的用量。想想看,一分地一年只要減少一公斤的用量,整個山城四鄉鎮一年就可以減多少?」他語重心長地指出,「農民這幾年應該都可以感覺到,現在用同樣的化學肥料,效果卻一年不如一年,心急之下,再壓上更多的化肥,效果還是不好,他們不知道土壤和樹體都出了問題,」他啜口茶,繼續說,「土壤是有生命的,裡面是一個完整的微生物生態系,你拿一把健康的土壤到顯微鏡底下看就會知道,微生物促成了營養分解和循環,也決定了土壤的理化性質,果樹的根系在健康的土壤裡面會發育良好,長期用農藥和化肥會慢慢破壞土壤的微生物群落、酸鹼度和團粒化形成,也會使植物根系受傷、發育不良,這時就好像一個人的腸胃不好,卻又每天只吃高蛋白食物。」這一點黃德雄說得更透徹,「農民靠天吃飯,最貼近土地,卻不曾好好思考大自然的法則,總是用短視近利的方法要去控制自然,企圖達到人類最大的收益,到頭來只是破壞了土地,自己也得不到好處。」劉和黃同時更表示,用趨進自然農法方式種出來的農產品,「才有真正水果、蔬菜的風味,這種風味,現代人不大容易嚐到了。」

 

從土壤開始

        巫建旺開始種菜時,因為不懂,挑了高難度的青椒,給大夥帶來蠻大的挑戰。有機農業的入門功課是土壤培育,從粗有機堆肥開始,到自己做發酵液肥,前者是回復土壤基礎肥力和增進微生物生長的關鍵,而後者是針對供應作物生長需求的補充。劉龍麟把整個有機肥發酵的技術傾囊相授,一邊密切注意菜園的土壤狀況和生態;黃德雄則建議了適地適種和低密度耕耘以避免破壞土壤團粒化的觀念,一邊控制粗有機堆肥的腐熟度。像照顧嬰兒一樣,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農場除了是劉黃兩人農業哲學的實驗室外,她的生產也是巫家唯一的經濟來源,不是都市人寄託閒情的玩票消遣。第一年的狀況良好,而大家討論的結果,卻是困難才開始,劉龍麟和黃德雄回憶說,「你很難預知自然的法則,尤其當時農場的生態和土壤條件並不穩定,哪時候要爆發一個災難你根本不知道,例如農民最害怕的線蟲問題很難控制,只能小心地觀察,」九年後的現在,農場的土壤一直很穩定,沒發現有害線蟲,他們推測是土壤生態系已經漸趨完整,巫建旺說,「因為土壤微生物的生態群落建立起來了,各種線蟲都能生存,互相抑制競爭,不像一般土壤只有一兩種優勢的線蟲大量繁殖,自然造成危害。」這就是小瓢蟲農場一直沒有大規模病蟲害的道理—一個漸趨完整的生態系裡自然會發展出綿密相扣的食物網、競爭、相剋和共生關係,「不像人類是地球上最獨大霸道的生物,其他生物和整個環境自然遭殃。」巫建旺說。

 

體會自然裡的法則

        但是建立農場的生態環境畢竟也花了許多年,剛開始時,菜還是被蟲吃得慘不忍睹,「送到客戶那邊,客戶撕下一片高麗菜的葉子跟我說,你看,這葉子都可以用來做藝術燈籠了,」巫建旺說,「那時只好跟客戶說,不是啦,有機的不打農藥自然就有蟲吃,這樣才代表健康。過了幾年,菜種得漂亮了,客戶就問我說,你是不是打農藥了,怎麼菜這麼漂亮,我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他說,不是啦,是以前不大會種。」提起這些往事,在一旁的巫太太詹彩如被逗得笑了出來。但是笑聲裡有這麼多年的辛勞,詹彩如說,「我們細心地輪作,也種了很多忌避植物,盡量讓農場的物種多元。白天工作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跟菜有關的事。」她穿著工作服替我們泡了一壺茶,臉上有種煥發的容光,隨著她到園中除草,跨過甘藷、野莧、咸豐草和紫花霍香薊,她說,「野花野草有她們的美,留一點地讓她們長,園裡看起來也會那麼單調。有時像野莧我們也曾拿來做發酵液肥的原料,有一次農改場帶了一群非洲人來參觀,他們說在非洲野莧是家常菜。台灣很幸福,地理條件好,各種菜都長得欣欣向榮。」五月的暮春,農場對面的陡峭丘陵上錯落著相思樹盛開的鵝黃色小花,桂竹向天高高抽起成一支支淡綠的新筍。粉白蝶成群在菜園裡飛舞,我們的腳步驚動了草叢中的許多蝗蟲,鋤草時詹彩如特意從土裡拔起一棵野莧,讓我們看看它的根系,對我們說,「從植物根部的發育狀況可以判斷土壤健不健康。好的土比較鬆,有機質的比例適中,所以植物的根部很長很完整,這樣才能吸收營養,根部以上也才能長得好。」說話的時候,幾隻烏鶖在我們頭上大聲爭奪地盤。生命的法則之一是成長,在各個物種成長鋪陳出的網絡裡,我們除了看到生物相的爭艷豐盛外,更深一層我們還發現了物種之間複雜巧妙的均衡邏輯和生存默契,就好像各種樂器合奏出一闋美妙的自然交響曲,我們不能忘記天地宇宙的法則才是指揮者,人類的才華和智慧充其量只是一把奏不出和弦的首席小提琴。

 

獨家的產品銷售

        星期三下午兩點,我們隨著巫建旺的小發財去台中送菜。曾經從商的背景讓他對產品的銷售多了一份平常農民少有的靈活佈局和敏銳觀察,「農產品的生產和運銷必須密切搭配,產銷一體。你種出很好的東西,找不到管道賣,結果等於零,」車子在台三線上往豐原奔馳,路旁兩排木棉向後退去。「一般農民必須靠大盤或行口,很少能自己賣,所以價格都控制在別人手上,幾乎完全都是買方市場。有機農產品的市場比較奇怪,通路沒建立,要的人找不到地方買,種的人找不到地方賣。所以我一開始的銷售就採會員制,直接把菜送到客戶那裡,至於價格,」天氣熱,他邊開車邊把礦泉水遞給我們,「是最有趣的事情之一。現在你到有機店去看,葉菜類大約一把是三十塊左右,這個價格,是當初我抓的。我比較早種,銷的時候我就想用固定的價格,因為我的消費者大部分是基於對我的信任,我就用當年夏天颱風後的葉菜價格做設定。夏天蔬菜不好長,冬天豐收,我的價格都一樣,一把二十八塊。結果後來的有機蔬菜市場,包括主婦聯盟在收購時,也是用這個數字做基準,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做了始作俑者。」到了豐原第一個客戶點李太太家門口,巫建旺把車子停妥,按了門鈴,搬下一箱蔬菜,李太太微笑應門而出打了個招呼,閒聊兩句,我們隨即又上車往下一個點。「一個客戶點大約有七、八到十幾、二十個客戶,他們各自會來拿菜。」我們開上高速公路,他繼續說,「我的客戶大約分三類,第一是有機農業的支持者,第二是一些環保團體,第三類是養生人口,大多是癌症病友,病友得知自己罹病後,想要嚴格吃生機飲食的,有時對市面上的蔬菜沒有信心,輾轉打聽,就會到我這邊來。」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在市區喧囂的街道上走走停停,一個又一個點的下貨,從巫建旺客戶間的對話中可以感受到一種深刻的信任和默契,其中除了需求、供給、價格等經濟學上必須的邏輯外,我們發現多了一股道地的「人味」。他說得好,「有機農業對我自己來說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但是他有一個更深刻的意義;對生產者來說,經濟上可以支撐生活無虞,對消費者來說,可以拿到真正健康營養的農產品,對土地生態來說,種一畦有機蔬菜,就是還大地一畦淨土。」

 

消費者的支持

        我們打電話訪問巫建旺在台中市的一個客戶劉鈴蔭女士,她是臺灣銀行台中分行的襄理,訂農場的蔬菜已經有七年多的歷史。當初她是在一位道聰老師那裡練氣功,同修中一位曾師姊介紹她吃有機蔬菜,從此跟小瓢蟲農場結緣,「我特別跑到農場去看,很欣賞巫先生的種植方式,他的人就是擇善固執,」她說,「他的菜吃了這麼多年,我和我小孩很少生病,連感冒都幾乎不曾。我的點有很多大同國小的老師,其中有兩個,有一次去阿里山玩,整車的人都感冒,上吐下瀉,只有他們倆個沒有。我先生前幾年發現得了腎臟上皮細胞癌,除了正規治療外,我們全家開始每天早上把巫先生的菜打成精力湯來喝,現在病況控制得很不錯,我很滿意,」她笑說,農場的菜常常連菜根她都捨不得丟掉,拿來熬湯。

        一位住在中壢的吳先生三年前罹患了睪丸癌,發現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和淋巴。第一階段的化療都還沒結束,吳先生就放棄了西醫的正規療法,「我的身體實在受不了,」他平靜地敘述,「排斥強得無法想像。我決定回歸到自然飲食,知道巫先生後打電話給他,他要我一定去農場一趟。他說要對他的種植方式有信心,對他的菜才會有信心。」到農場去,他只覺得心裡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三年多過去了,吳先生的病況奇蹟似地好轉,癌細胞消失了。這兩年他常寫卡片給巫家,感謝他們對有機種植的堅持,「巫先生種菜,不只是維生,更是對土地盡一份責任。」被問到菜的品質,「他的菜吃起來就是不一樣,特別香甜,口感很特別,一吃就上癮。」吳先生說。

        另一位住在屏東的楊美玉小姐,七年多以前因為孩子的小學老師罹患癌症,想知道台灣有誰在專業種植有機蔬菜,向在農林廳任職的姊姊打聽才得知小瓢蟲農場。當時她打電話給巫建旺,巫堅持要她到農場看看,「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巫先生說到農場來,看了有信心才吃。過了半年多才找到機會去,一看他的做法,實實在在,騙不了人。」現在是專職義工的楊小姐說,「巫先生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農民,他非常堅持,非常有原則,也很有規劃的頭腦。他對品質的要求很高,這七年多以來我覺得他的菜一直在進步,產品一直往上提昇。他種了新的菜,會跟我討論調理的方式,這顯示出他對消費者的重視,再舉個例子,有一次貨運行出了問題,菜遲了一天才送到屏東,他就跟我們說,把菜完整送到客戶手上是他的責任,所以那一次的菜統統不算錢。」楊小姐特別強調,現在的有機市場大多已變質,能像巫建旺那麼堅持的人已經很少,「在認真之外,他還多了一份對人、對大地的尊重」。

 

閒談中的有機市場與農業未來

        閒暇時,巫建旺喜歡和許多朋友淺酌聊天,最好的酒友也是劉龍麟和黃德雄,「劉龍麟的舌頭有獨特的天賦,」從喝酒開始談,巫建旺說,「酒的好壞躲不過他的舌頭,水果的味道也是。他有點像是漫畫《夏子的酒》裡面那個精通釀酒的老師傅。」而據劉龍麟自己說,他對肥料發酵更有一「手」,他只要把手指伸到發酵桶裡摸一摸溫度,就知道現在發酵的狀況,或者在發酵的過程裡哪一天出了問題。這樣的功力,必須是長期對本身所從事的農業具有高度的熱情和虔誠的敬重,關於這個問題,「我個人覺得,」巫建旺略顯激動地說,「農業裡最大的問題在於農民的自信心和尊嚴,很少有農民覺得從事農業是光彩驕傲的事,總覺得低人一等,從而造成了他們不夠用心,不夠認真,所以一種專業的風氣沒辦法帶動起來,據我看,就像東勢地區的農民,收入也算是全國裡很高的了,可是大多數人還是人云亦云的『農匠』,談不上專業。」在一旁的劉龍麟補充說,「大多數農民都不懂得充實自己、詳加紀錄,連基本的果樹生理和土壤狀況都不去細心觀察了解,」他加重語氣說,「農業做到某一個層次之後,就絕對是一種藝術,其中的奧妙只有自己可以去創造、體會。如果我們大多數農民都達到這個層次,就不用怕WTO了。」巫建旺繼續補充說,「現在大家對WTO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其實只要大家認真種,種出高品質、有風味的水果和農產品,加上台灣地處亞熱帶,水果產期和溫帶出口大國的產期錯開,我想我們不一定處於劣勢。」當然,他們都認為,趨近自然農法的種植方式也是一個關鍵,「以自然農法種出來的東西,真的比較有味道,而且產品有機化的概念,他的附加價值比較高,消費者願意多付一點錢購買,因為比較健康,對土地也好。」劉龍麟說。但是有機市場或有機商品的標準在哪裡呢?談到這個問題,巫建旺不禁搖搖頭,「搭溫室或用水耕種菜算不算有機?不錯,那或許不用農藥,但你把作物拿到戶外陽光下一曬,馬上軟趴趴。想想看,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在無菌室裡長大,你認為他健不健康?有機的概念裡有個重點,就是要和週遭的生態配合,要讓作物在漸趨完整的生態環境裡自然生長。」他更進一步說,「現在的農產品,只要包裝打上『有機』兩個字,價格馬上可以大幅拉高,其實那是有雞還是有鴨,你怎麼知道?當然這要靠農民本身的高度自律,還有就是公私部門的規範基準。」他啜了一口「私賣局」的米酒,繼續說,「農委會這幾年推的『吉園圃』(GAP)標準,只是要求農藥殘毒的檢驗標準,和有機種植事實上完全沒有關係。真正的有機種植,在台灣現在有四套認證標準,分別是日本來的MOA、慈心農場、中華民國有機農業經營協會、台灣省有機農業推展協會等四套認證標準。其中MOA是全球性的組織,發展也最久,超過五十年了。而慈心是比較本土的宗教組織。」小瓢蟲農場是台灣第一個經MOA認證的有機農場,巫建旺也和好幾個MOA派駐台灣的自然農法推廣員,如月足吉伸、大村重信等成為好朋友,但是他還是認為,日本的緯度和地理條件和台灣不同,台灣的有機農業界應該盡快發展出自己一套完整、本土的種植和移形基準。

        夜深了,我們在巫家禾埕的月下對酌也讓每個人都陶然微醺。只是巫建旺和劉龍麟的話縈繞在我們耳邊,久久不去。台灣的農業要走下去,真的那麼長那麼難嗎?

 

跨出農場以外更深的邊界

        2000年11月,東勢愛鄉協進會暨東勢本街工作站正籌辦第一期環保種籽媽媽培訓計劃。11月16日晚上,協進會的工作人員林純瑜和吳子鈺邀請了台中主婦聯盟的莊俊彥一起討論課程的安排和設計,談到了廚餘處理和家庭有機栽培,莊俊彥和吳子鈺不約而同地想起小瓢蟲農場。第二天一大早,林純瑜拿了課程表到農場請巫建旺當講師,他事後回憶,「年輕人不待在台北發展,跑到鄉下來,可真奇怪了,但是我也在想,年輕人都出來關心地方了,我們難道就不能做些甚麼嗎?」從這時候,巫建旺和劉龍麟等人閒暇時常常在談的農業理想,似乎有了一個實踐的契機。

        協進會第一、第二期環保媽媽在農場上了許多課,同樣都是東勢人,家裡也大多是務農,媽媽們對農場的印象卻也異常深刻。一位媽媽周寶華說,「農場的有機堆肥真的做的很好,我家也種梨子和一些菜,可是對土壤培育和週遭生態卻很少重視。」媽媽們也從劉龍麟那裡學到了製作家庭廚餘堆肥的技巧,尤其是發酵的菌種和腐熟度的控制。

        農場長期以來都有許多人去參觀,從慕名而來到農政單位安排的行程,巫建旺也因此練就了針對不同訪客講出不同內容的功力。但站在生產者的角度,這實在是一個額外的負擔,到農場義務拍攝紀錄片的賴育章和協進會的吳子鈺就說,「我們應該做長期的文字或影像紀錄,累積資料,以便規劃準備未來的推展及教育。」從2001年開始,大家便決定慢慢把農場的歷史、種植經驗和技術及自然農法的理念累積成系統性的資料。但在之前還有一個問題,農場若要推展教育工作必須有個空間。在林純瑜等年輕人的建議下,巫建旺決定把農場中一塊苗圃搭成生態田園教室,並在農場裡規劃解說動線,舖設步道。巫建旺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做成決定後他開始動腦筋,設計用最環保、最節約的方式去實踐,「用磚頭可能是比較有質感、比較環保省錢的質材,我先想好步道上紅磚排列的方式,然後請人施工。」生態教室也一樣,年輕人先來幫忙整地,然後請人鋪上紅磚。教室外,巫建旺也自己設計了一個大型露天看台,「從看台上可以清楚俯視整個農場的景觀,解說起來比較方便,而且,」他得意地說,「平常家庭聚餐,或者朋友小酌,可以好好享受一番清風明月。」2001年5月,那群年輕人驚訝地發現這一切都已實現。5月底,農場邀請了鄰近幾個國小的老師當解說員,試辦了第一次小朋友的生態體驗教育。

        6月,東勢第一次農民自發性的讀書會在生態田園教室舉行,由劉龍麟和黃德雄擔任帶組員,討論甜柿的種植。

        2001年7月,先是東勢鎮農會推廣股的劉明章找了巫建旺和劉龍麟等人,希望他們能接一個酒庄設置的案子,經過討論,大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覺得這案子有助於帶動整體東勢農民的產業競爭力,尤其是形成窗口效應和策略中心點,決定不妨一試。之後巫劉兩人又認識了北埔大隘社的舒詩偉等人,大家密集地討論在地關懷的四個面向,即生活產業、教育、文史和生態要如何結合的問題。基於未來形成東勢、北埔兩個特殊的客家聚落之間的策略聯盟及交流,舒詩偉決定下工夫幫農場做較完整的有機種植紀錄,而劉龍麟和巫建旺等人也決定在近期招募一些有興趣的農民,收集整理長期以來被學術和文史團體所忽略的農業文化資料。看來這群人有得忙了。

 

  尾聲

        生活當然還是繼續,尤其巫建旺一直堅持做一個專業的生產者。還好桃芝颱風沒有對東勢造成嚴重損害,農場現在開始要種秋季的作物了,主要是十字花科的蔬菜。清晨和傍晚,秋天的涼意漸濃,在田間工作的巫建旺有時眉頭深鎖,我們知道那是他正在思考時的習慣表情。問他關於那有點令人期待,卻又有點忙碌沉重的未來時,他頓了一頓,回答的仍然是那句老話,「一切莫非是天意!」

引用自:http://seed.agron.ntu.edu.tw/cropprod/sustain/ladybug.htm